此刻,游棠鸢终于如愿以偿,再次回到那个夜晚。
月如明镜,毒淬人心,她目眦欲裂、唇齿染血,死人身上都要覆上一层厚厚的霜。人命和悲怨,没有一样能撼动这位稳坐高台的三皇女殿下。
——是恐惧啊。
月浮桂枝,山寺净地,佛光普照处依旧鲜血四溢,手腕不再有银铃的小奴身躯剧痛,涕泗横流,主君在眼中模糊,耳边只剩下银铃轻灵作响,于是这便成为小奴一生的梦魇。
——是恐惧啊。
游棠鸢终于想起她徘徊于北街的原因,少年将军恣意纵情,偏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替裴素报仇。
因为天一亮,明和郁就会心安理得接手大军赶赴十梁城与裴家先锋营会合,共商清剿西南匪患大计。
因为明和郁将允诺裴家军只要一辈子驻守十梁城,裴氏一族就不用再担心元兴帝的清算。
因为大战将归还十梁城以及其后数十个州县的百姓从此以往的安宁。
而从此以后,皇城之外、万里之遥,有一处被裴家军庇护的百姓们将日夜赞颂三皇女的功德。
游棠鸢以为自己选错了第一步,从此再没人能阻止此局落成:
明和郁踩着裴家军少将军的尸骨登上亲王之位。
她将裴氏敲骨吸髓,换来与当朝太子同台对垒的资格。
天时、地利、人和,她一个也没有。可那又如何?
天地做局,众生为棋。
她没有的,她要算,要抢,要杀,也一定要这盘棋如期走到终局。
她们的恐惧来源于无论如何选择,皆在这一个人的掌控之中。
……
…………
有病吧。
明和郁不想搭理游棠鸢。
要她说,整个春秋殿里病得最重的就是这个游棠鸢。
往事不提,就这个莫名其妙跑来质问……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一把年纪的人还搞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这一套。
她别是一觉睡醒脑子坏掉了——哦,最近一觉睡醒脑子坏掉的人太多,这样的好像也不稀奇。
浪费时间。
明和郁目不斜视走出半条街,雪白的外袍因为连夜奔波变得灰扑扑,她倒是不在意,甚至心情好了不少。
北街这一片少有行人,但再往前,右转一条街就是集市,早食风味独特,或许她能赶上一个不算人多的时候,再挑个客栈睡一觉——
枪尖划过身侧,凌空挑了个圈差点把明和郁抹了脖子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她昨晚一夜未归,是不是忘了跟姬疑说一声?
……算了,他会安排好自己,不用她管。
弯腰,后撤,四指抖落一团丝线,明和郁踩着游棠鸢的肩膀一脚踢中后颈的甲衣把人踹飞。
她虽然力气没有游棠鸢大,内力不如游棠鸢深厚,手无寸铁也无法与游棠鸢正面交锋。
但这话说的。
她又不是什么君子好人。
沾着泥巴的鞋尖抵住游棠鸢蹭出血皮的下巴,明和郁看着手上连着战败者手腕和脖颈的银丝,后知后觉,今日是个晴天。
“嗯……吃鱼皮馄饨应该去南街,再加一份玲珑豆花,和王府隔了两条街么。也不远。”
明和郁愉快地决定接下来的行程。
但在此之前,她垂着眼打量了一下游棠鸢猩红的眼睛,对耳边如野兽嘶吼般的声音置若罔闻,想了想,她抬脚。
把人一脚踢晕,明和郁收起银丝,抖了抖衣摆上的灰,再不管地上这么大个人的死活。
很快,白衣飘然远去。
“……脑子坏掉了,这么快就影响到人的精神……哈哈,蠢到无聊……”
远远地,城门卫终于看不见人影,这才大着胆子上前,想把人弄醒。
她们虽‘看不见’大人物的争斗,但这人也不能死在她们面前!
送走,赶紧送走!
……
…………
早上被人碰瓷的事没有影响明和郁的心情,回王府睡了一觉醒来就到了下午。
看着明江昀派人送来的兵马司印鉴,想了想,她决定往那边走走。
明江昀脑子坏了归坏了,到底这世界是围着他转的,想让他活着,明和郁难免要跟着他的步调走。
活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至少让她看到这次的结局。
提溜着印鉴上门,珩王殿下抬头看了看门匾。
她对兵马司不陌生,毕竟前任副指挥使是她的前工具人,京中动向、人手调动什么的,可以说叶尘音知道的她一点也没落下。
这时,一人拎着袍角匆匆赶到,一见珩王立刻拱手行礼,“殿下万安。臣兵马司副指挥使蔡逋,恭迎殿下。”
如果城门卫送镇国侯是送走一个大麻烦,那兵马司副指挥使就是强装镇定迎瘟神。
蔡逋在接到上面旨意后连夜等在府衙,把衙内所有人叫到面前告知了她们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举着珩王的画像挨个叮嘱她们:
就这个人!
死都不能得罪!
大熙知名疯王能随时随地让任何人生不如死,死都不安生。
天可怜见,整整一个府衙,战战兢兢等了一上午,现下人到了,各个提刀龙行虎步的军士们像捅了鹌鹑窝,行来过往屏住呼吸贴着墙。
明和郁对参观兵马司没兴趣,顺手把印玺扔到蔡逋手里,她直接下达上任以来第一个命令:
“限三日内,核查近一个月进出京城之人。”
“殿下?”蔡逋小心问道,“近一月逢陛下登基大典,前来观礼者众多,一一核查……怕是易有疏漏。”
再者说,最近京中又无大事,就以往而言,也只有缉拿逃窜凶犯时才突然调动人手惊扰内外城百姓。
这命令来的不明不白,蔡逋一时竟不知道是不是珩王上任的第一把火。
她想查出个什么结果?
明和郁就想了想,随口补道,“那就对滞留京中超过七日者进行二次核对,重点查问入京缘由及现居地,整理出名录给我。”
……看着是一把没事找事的火了。
但差事瞬间减轻一大半,蔡逋识相低头应是,不再多问。
果然,只要蔡逋没有更多废话,珩王殿下顺利交代了‘正事’就不准备再多待。
一听瘟神要走,蔡逋竭力收敛脸上的喜色,正要恭恭敬敬把人送走——
一转身,一连串越来越近的哀叫在府衙外响起:
“大人!救命啊!”
“……”
整个府衙所有眼含希冀之光的人同时一僵。
蔡逋猛一攥拳,险些把牙咬碎才没有当场变脸。
晚一点等瘟神走了再来会死吗?!
怕是会呢。
珩王殿下转过身,就见一人冲进门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和蔡逋面前,扒拉着蔡大人的裤子就往外拽:
“指挥使大人!您快派人去救救我们家小姐!她被歹人掳走了!”
蔡·副指挥使:“……”还真不敢当。
她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没敢动,一时摸不清这位太奶有没有想管的意思,一时又用眼神示意一下这位不知是哪家的小子长长眼。
……嗯?
蔡逋缓缓瞪大眼睛。
但忧心主人的关头哪容人琢磨眼色?
这位忠心耿耿的家仆哭得好大声,“蔡、蔡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呜呜呜呜您有什么吩咐您赶紧交代啊!我们家小姐、小姐呜呜呜呜……”
蔡逋:“………………殿下您看?”
她硬着头皮请示兵马司刚刚上任的一把手。
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珩王不要对案子详情感兴趣不要对干涉兵马司正常运行感兴趣不要对把兵马司和朝堂上任何一个即将成为她和新帝对着干的棋子联合起来感兴趣!!!
求求了!
她们兵马司再经不起这样的大风大浪——
“哦?你家小姐是谁?如何被掳?说来听听。”珩王低头问道,看模样……像是准备履职?
兵马司上下顿时一片心如止水。
完、蛋、啦!
家仆则立刻答道,“回大人的话,我家小姐是镇国侯世女游清仪!就在刚刚,清仪小姐在南街点心铺前被人掳走!请大人速速派人解救啊!”
那这不是更完蛋。
早已认出来人的蔡逋在心里叹气,暗含怜悯的看了家仆一眼。
你眼前正是你家清仪小姐的母亲的死对头,这俩人天不亮刚在北街的城门口打了一架——哦,应该说镇国侯被珩王单方面殴打——这没过几个时辰,世女就在南街没了。
真真是倒霉,正撞到这位祖宗头上。
当然,更倒霉的还是她们兵马司。
若是上司涉嫌这桩绑架案……她们究竟查是不查?
还有陛下——您到底为什么要把珩王拨到兵马司来?!叶尘音(划掉)大理寺才应该是珩王的下一个目标啊!
一番心思轮过一趟,副指挥使为一大早没能堵到前兵马司副指挥使、现大理寺少卿扼腕,并下定决心今天就算蹲在她家茅坑里也要蹲到人!
叶尘音,交出你的打工心得(划掉)为臣之道!!!
“是么。那就走吧。”
蔡逋眼前一黑——这怎么就要走了?!
什么章程啊???
她正要闷头跟上,却就见已经自顾自走出两步的珩王忽然回头。
“点一队人马跟上。”
珩王殿下轻轻一瞥蔡逋腰间本该佩刀的地方。
直看得蔡副指挥使抖了又抖,才补了一句,“我不想场面太难看……麻烦。”
蔡逋深吸一口气,立即点齐府衙中能力最强的一队人马,交代她们一定带齐装备!
这‘场面’、这‘场面’搞不好要出大事!
于是,在兵马司去南街的路上就出现这样一幅景象:
一名泪流满面狼狈至极的家仆在前面狂奔,一身雪白外袍和一身武将官服的两名女子一前一后骑着马跟在后面——乍一眼看见还以为是什么罪人游街。
再看,围观百姓们顿时露出迷惑的表情。
这三人身后还跟着一队军士,看着是从兵马司里出来的,但……怎么和以前不太一样?
身披凌凌黑甲,腰佩一杆漆黑短棍,手扶铁剑的军士们各个腰背直挺,神情冷肃,沉默而整齐的步伐踩出前所未有的沉凝气势。
一下一下,像战时擂鼓,让每一个被路过的百姓都噤声不语,敬畏退避。
兵马司的人这是准备去干什么?
京中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百姓们见此情形有些惶惑不安,纷纷不由自主跟上前想一探究竟——
然后就一直跟到了南街的点心铺前。
蔡逋绷着脸,余光瞥见身后尾随长长一排百姓:“……”
嗯?
一生爱看热闹的大熙人?
怎么这种‘场面’你们都敢不怕死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