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晚在厨房做起了小厨郎,前院常金花上完了礼金也没往席上坐便直接走了。她是寡妇,大喜的日子主人家难免忌讳,老六媳妇和她关系好,如此才更不好让人为难。
便是如此,还是有闲话传到了孟晚耳朵里,不是别人,正是借住在杨家的夫郎。
“小家子气气的,连厚被子也不给我们找,就那两床薄被。”
“五个人挤在一炕上,她家小哥儿却自己独占一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晨起她家小哥儿一顿吃喝,我家大娘小哥儿在旁瞅着,什么铁石心肠的人连口吃的都不舍给孩子呦!”
“死了男人的就是心狠,长得一脸克人的样儿,脸拉的比驴还长。”
那夫郎吃饱喝足坐在席上一顿大放厥词,见引得酒足饭饱的亲戚们侧耳后,便洋洋得意的将嗓门放的更高。
孟晚和一众帮忙的大娘婶子媳妇儿们凑了一桌,宋六婶特意给她们留了一桌菜。
这边几人刚动筷,孟晚便听见那边桌上的胡言乱语。
这一桌坐着的都是本村媳妇,见孟晚“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全都站起来开劝。
“晚哥儿,你快别过去,累了半天好好吃饭,理他干啥。”
“那可不,你还未出嫁,和他个泼皮无赖争执,只会惹人争议。”
掌厨的田伯娘说话最靠谱,她跟着起身,“你先别动,我去找你六婶过来,她也是倒霉,忙活了一天不说,尽是些糟心的亲戚。”
孟晚气势汹汹的动作一顿,确实如此,今日是大力哥的大喜日子,她本来就忙的脚不沾地,自己若是一闹,确实出了气,但六叔六婶一家不得埋怨他生事?他少不得还得在三泉村混些时日,得罪人的事他不能干。
可看着那个夫郎如此侮辱常金花,孟晚若是当作什么也没听见,也未免对不起常金花的一番呵护。
他咬紧牙关,突然不顾众人阻挡离开座位,却没走到那边女眷那一桌,反而去了宋六婶的四弟那头。
“这位是王家四叔吧?”(宋六婶母家姓王)
这边做的都是爷们,因着喜宴有酒吃,饭菜比女眷那边下的慢,都在悠哉悠哉的喝着小酒,胡吹海吹。王老四桌上一圈都是上了点年纪的叔伯,突然被个小哥儿问话,还真把王老四问住了。
“你是哪家的娃?找我干啥?”
孟晚弯眼一笑,“王四叔,我是宋家这边的,您夫郎昨晚恰好住的我家。”
王老四一辈子在村里转悠,谁叫过他您不您的,都是老四老四的叫,孟晚这一尊称,把他整不会了。
又见这哥儿样貌顶好,说话客气像个大人,也跟着客套,“那是麻烦你家了,我们孩子多,没吵到你们吧?”
“孩子是很乖巧,只是我家里简陋,四叔嬷好像不太满意。”
王老四听着话头不对,他如何不知道他夫郎是个啥德行,往女眷那边一瞅,那货面前是舔得比狗碗还干净的空碗,两个大的带着小儿子,他正唾沫横飞,好一顿讲究着人家,不用说就知道在说谁,没见人家小哥儿都找过来了!
孟晚为难的说:“家里实在招待不周,我这才过来问下四叔,不然还是让四叔嬷住到别家去吧。”
古时人最重脸面,被人家撵出来,更是丢了大人了,偏偏孟晚说的有理有据,是你们先嫌弃人家家环境不好的,如此人家干脆不招待了,说来说去不还是自家嘴碎丢人的错?
王四叔被一桌的王家人看着,脸上更是挂不住,还有辈分大的说他两句:“老四,今日咱外甥大喜日子,就不说啥了,回家可得管管。”
丢人的货,一天竟在外丢人!
王四叔圆目立竖,气得酒杯一甩, “我现在就去把这个丢人东西带家去!”
孟晚急的鼻尖冒汗,拦着他,“四叔千万别,这么多人看着,你让四叔嬷的脸往哪儿放,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千万别伤了你们家和气。”
他不劝还好,一劝王四叔更是冒火,酒也不吃了,大步流星的就往女席上走。
孟晚没跟上去,他悄悄地回了席,看也不看那边的热闹,自顾自的吃着饭。
大锅饭就是香,忙活了一天累死他了。
一桌人面面相觑的看着他,她们刚才劝孟晚没劝住,却见孟晚并没有直接去找那夫郎麻烦,与他吵架,反而去了爷们那边说了几句话便回来了。大家都是一头雾水,但都累了一天也顾不上什么,开始扒饭。
再说宋四婶离了厨房后被宋六婶劝了两句,也没再回厨房,顺势坐在院子里女眷的席面上,她家上了礼钱,又是亲眷,凭啥一口不吃就走啊?
坐上桌捏着筷子挑挑拣拣,边吃边指点,这个难吃那个火大的,最后顶她吃得最多。
这会儿她剔着牙听闲话,突然就被掀了桌子,吓得她差点窜到桌子底下去。
王四叔也不知道是吃酒吃的,还是气得,满脸通红,连脑门都一片赤色。
他一把抓住还在胡侃的夫郎,二话没说就甩了个耳刮子上去,农家汉子的一巴掌可是实实在在的力道,他夫郎被打倒在地上,捂着半边脸发懵。
“王啊四,你要死啊你,打我作甚!”他反应过来尖声叫骂,整个院子都能听见他的尖锐嗓音。
在门口与写账先生说话的宋六婶一家也听见了,宋六婶留了丈夫儿子核帐,自己紧忙活跑到院里女眷那边的席面那儿。
就见她四弟拖拽着夫郎要走,四弟夫又抓又叫死活不肯,嘴里还骂着,“我不走,我上了那么多礼钱,才在她家吃了两顿就要回去?要回你自己回,我带我儿子明天走。”
王阿四恨不得再给他几个大嘴巴子,“不走你往后都别回王家,爱去哪儿去哪儿!”
说罢他竟然真的松手,从大姑娘怀里夺了小儿子,也不管老大老二,抱着小儿子就要家去。
宋六婶赶过来拦住他,“你外甥的大喜日子,可把你给威风坏了,有啥事不能上家炕头上说去,非要在席面上闹开了?”
王阿四对着阿姐也抹不开面子,他挣开宋六婶头也不回,“你问你的好弟夫都干了啥。”
四弟夫啥性子,宋六婶不是不知道,嘴上是碎了些,但王阿四这个孽障东西也是,哪儿有把夫郎留在别人家自己走的道理。
宋六婶拽他,“你真乐意走也把他给我带着,大喜的日子也要给我找些不痛快,快快都家去我也省心。”
她也气恼了,本是娘家在镇西的村子离得远,喜宴结束她好心好意多留这些远房亲戚住一晚明早再走,如今一瞧还留出麻烦来了,既如此还是各回各家吧。
王老四夫郎摆了会儿脸色,见无人理他,还是灰溜溜的跟上王老四走了。
其余人吃完席还看了出热闹,酒足饭饱离得近的都家去了,离得远的看着情形也不想讨人嫌,都连夜结伴回家。
孟晚这桌吃饭晚,宋六婶送完了亲戚又回来感谢他们一通,给掌厨的田伯娘包了红封,余下的分了肉菜,大家一齐帮宋六婶收拾残局,宋六叔和大力将借的桌椅送还。
忙活到月上柳梢,约莫戌时(七八点),常金花不放心过来宋家门口喊人:“晚哥儿,还没忙好吗?”
宋六婶忙拉了晚哥儿出去,“大嫂,我正要送晚哥儿回去呢,家里事多,今天您多担待。”
她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今天席面上她四弟夫说的混账话,对常金花又是愧疚,又是感谢孟晚今天实心实意的帮忙,一个未出嫁的小哥儿,忙活了这么老些的活。
她家大郎成亲,亲妯娌和弟弟一个赛一个的给她添乱,反而是宋寡妇孤儿寡母的又是借住又是借人,这份情,她是承下了。
常金花跟她客气了两句,接过她给的肉菜带孟晚回家。
到自家灶头上打开篮子一看——一条整鱼、一碗红烧肉炖萝卜,一碗炒河虾,一碗土豆烧鸡块,席面上一共四荤四素,四个荤菜都给孟晚拿来了,其他帮忙的人家顶多拿了一种荤菜两种素菜。
常金花将菜放进碗橱里,现在天气凉了,这些菜她和孟晚能吃三四天。
“姨,你给我烧水啦?”
孟晚将他的大木桶提出来,刚要烧水发现锅中有一锅现成的温水。
常金花依旧是责备的语气,“就你爱干净,这么冷的天也要天天洗澡,家里这点柴火都不够给你烧洗澡水用。”
孟晚往桶里舀水,颇为不好意思,“再冷点我就不天天洗澡了,不然明天我去山上捡柴吧!”孟晚还真挺喜欢上山玩的,目阔心明,空气清新,还能捡点山货。
常金花放好了菜准备进屋歇息,“你不嫌累就去,怪了,昨天老六媳妇不是说她弟夫要在咱家住两晚,今儿怎么没来?”
孟晚面不改色的说:“晚上他们好多人结伴回村了,六婶的亲戚们好像都没留宿。”
“那也好,孩子夫郎的都忒不讲究,住这一晚明天我还要拆洗了她们用过的被褥,怪麻烦的。”
常金花进了大屋,隔着门叮嘱孟晚,“晚哥,洗了澡就钻被窝里,洗澡水明日再倒。”她怕孟晚出屋子倒水再被风吹到了。
孟晚应了声,如今天冷,他终于不用再穿那件羞耻的小肚兜,常金花给他做了两身中衣,没有现代睡衣那么讲究,中衣白天也是穿在外衣里头的,一般人都是将外罩一脱,直接穿着里面中衣睡觉,孟晚倒也没有洁癖,但今天在厨房里忙活了一天,一身的油烟味,他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中衣,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很快睡着了。
后半夜又被那种闷哼声吵醒了,这次除了拳头砸到什么的声音外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嗬嗬”的声音,很细微,照理说孟晚应该听不见的,但他就是感觉到那道“嗬嗬”声像是在求救。
孟晚腾的一下从炕上坐起来,他披着衣服踩着鞋,动作飞快的趴到自家与田家中间的那堵墙上。
他住的小屋紧挨着田家的东厢房,田家人多房子盖得也多,除了正房三间住了田爷和大儿子大儿媳,西厢房是田旺娶小梅前新起的,东厢房住的是田兴夫夫俩。
孟晚紧盯着东厢房的门窗,他房间与田家的东偏房隔着两堵墙,趴到墙头比在他房间里听得还真切些,那种“嗬嗬”的声音好似残年老朽,在最后的时光里从胸腔憋得一口长气,气断了,人也就没了。
可竹哥还年轻啊,他不该遭受这些,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在漆黑无月的夜里。
孟晚趴伏在土墙上,“咳咳。”假装咳嗽了两声。
但是没用,那道声音依旧越来越弱,孟晚犹豫了有三秒钟,终于忍不了一道鲜活的生命在他一墙之隔外凋零。
“竹哥儿!”
乡下没有娱乐活动,入睡的也早,他这一喊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东厢房的动静终于停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道犹如被砂纸刮磨过的声音,“晚……哥儿?”
孟晚声音清亮有活力,他扬声道:“明天晌午我家卖完豆腐。我想去蛇沟拾些柴火,你去吗?”
“去。”竹哥儿粗哑的声音中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哭腔。
小梅在西厢房也听到孟晚的喊声,她嚷了一嗓子,“晚哥儿,你是说明天去蛇沟吗?我也去!!”
孟晚在墙头冻得哆嗦,他急着回屋,下了墙才回道:“去去去,明天一起。”
重新插上厨房门,常金花突然出现在厨房里,并冷声道:“胆子那么大管人家屋里的闲事,活该冻着你。”显然是孟晚那一嗓子把她喊醒了。
她话是冷的,却还是一猫腰将厨房一角剩的两把柴添进了小屋灶坑里。
漆黑的厨房里冒起了火光,孟晚眼睛里是跳动的光和蹲在地上的妇人。
他突然冒了句,“姨,今晚是第一次有人接我回家。”
常金花填完火起身往锅里舀了半勺水,声音并不柔和,“都十六了还矫情上了,我像你那么大都快备嫁了,还有田家的事你少管,不是什么好人家。”
她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话,手上却麻利的切了姜丝放到碗里,锅里的水滚了便舀起来倒进碗里,一股生姜的味道直冲鼻腔,激的孟晚眼泪都飙了出来。
常金花洗了把手将碗放到桌上,“稍稍凉凉就喝了进屋,我可进去睡了,早起还得去磨豆腐。”
孟晚没出息的擤了把鼻涕,洗了手脸,趁热将姜汤喝了,冒着热气进了被窝,这次隔壁没有奇怪的声音,孟晚却也没睡着,新烧的炕热乎乎的,熏得他浑身都暖,左右来回翻了两下,成功把两边枕头都蹭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