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仍在下雨。
雨没昨日大,但淅沥沥的也没有个停的时候。
言如枫高热起不了床,他拖着病体无法找人,便要求言如旭接着去找。
言如旭点头应了,不过仍安慰他道:“你将心放宽,我早起灵性足的时候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无碍。”
他们五兄弟,老大老二喜欢赚钱,如今成了生意人。
老三读书厉害,是最像言左丞有望继承他衣钵的人。
他自己则天文地理书画占卜,样样都会一点,样样又会得不多,喜欢的尽是些让家人看不上的歪门邪道。
老五爱武,已经被引荐要去参加宫廷侍卫选拔。
就连言如意,也雄心勃勃想要进高门大院当一府主母,成为父母的依靠,言家的骄傲。
只是她如今毁了容,这个愿望只怕要暂放一放了。
由言如意再想到言无双,也不知她有什么愿望?有没有人为她规划过她的人生。。。
她既然识字,又有傍身银子,想来应该也是个有主意的吧?
不过这一切只是猜测,他对她不懂、不知。
不光他不知,所有言家人都对言无双一概不知。
他以前囿于成见,对言无双无感,从来没站在她的立场为她想过什么。
现在对她生了点兴趣,想要了解她一下吧,偏偏她又离了家。
“是个固执倔强的。”他嘀咕出声,想了想复又补充道:“还是个心狠的。”
试问下,这满都城谁家姑娘有她这种心性呐,说离家就离家,也不怕被狼子野心的人给骗了。
想到此,他不由也有几分心急,欲发动朋友的力量,让他们帮忙找找言无双。
却不想这时言左丞派人来请。
家里不管是带病的还是有孕的,都被下人请到了言如意的房内。
言如意早醒了,正蔫嗒嗒靠在言刘氏身上。
因担心自己的容貌无法恢复到十分,她早上又哭了一场,这时哭累了就歇一会儿。
“阿姐何不如杀了我。”
她这句话说得倒是真心。
言无双毁了她的脸真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她早上寻死觅活、哭闹折腾引得言左丞心软,特意叫来家人为她开这场会。
这场会无他,就是和言无双作一个割席。
“没有别的事,只有一样,言家从此后无言无双这号人。她富贵或是潦草、生或是死,从此后都与我们无关。”
言左丞是大家长,又当了十几年的官,威严自不必说。
眼神扫向谁,谁就避开眼不敢看他。
他将眼神重点落在言如枫身上:“若有那实在重情重义想要找她回来当妹妹的,你最好也同她一样弃了姓名族谱不要言家保护,到那时我自然不会阻拦什么。”
闻言言如枫抬头看他,言左丞迎着他的目光,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言如枫开口。
他心里略觉有几分快意,这才悠悠开口:“但,你们一日要用言姓,便一日不许去找那个孽畜!”
孽畜落地,震天憾地。
他生的孩子是孽畜,却不知他自己又是个什么?
纵然不是孽畜那也大抵不是什么好人。
听他这样说,不管是同情言无双的还是同情言如意的,都抬头看他。
言左丞迎着众人目光,断然命令道:“我再重申最后一回,言家只有一个女儿,你们只有一个妹妹,那便是如意。”
如意窝在床上,垂着眼皮认真听,她的脸被包了起来,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不自觉绷直的身体和握紧的拳头,在显示着她内心的紧张。
听到家主明言家中只能有自己一个妹妹,她抬手抚上脸庞,觉得这道伤划得还算值得。
她心下稍有几分安定,于是软了身子,静静靠在言刘氏身上,继续听言左丞说话。
“你们要爱她护她,免她受欺负,免她受苦难,一如以往,一如言无双没来的时候。”
言左丞说话声音也好听,他说话时,大家就忍不住看他。
他显然也满意大家专注地听自己说话。
看着满堂儿女后辈,他话语不绝:“言无双其人,既不在言家族谱上,以后便是外人一个生鬼一只,从此与言家概无关系!”
好一个外人一个,生鬼一只。
那明明是他的骨肉血脉,她明明一件错事也没做,竟落得此番评价与下场,实在令人震惊令人心凉。
在场之人都没说话,言如意心中的大石落了地,她忍不住细啜出声,哭便哭了,偏偏又要装出一副善良的样子来,意图为言无双说两句‘好话’:“可是父亲,阿姐她一个已经没了亲人,咱们再不接纳她,她只怕落不了好。。。”
她既出声,言如枫自然就注意到了她。
梦中言无双的惨况仍在,言如枫这时对言如意升不出同情来。
他走到她面前,看紧她的脸追问道:“言如意我问你,她好端端在自己的破院里,你找她作甚?”
“你和她说什么了?你们为什么要打起来?”
言如意愣愣看着他,她是真有几分没反应过来。
从她有记忆以来,言如枫就没有用这种怀疑探究地眼神看过自己。
他这样看她,这样问她,分明就是对她起了疑。
果然是兄妹心连心么?
我明明伤得这般重都下不了床,他都能视而不见反而怀疑起我的用心。
被自己赋予信任和依靠的人怀疑,言如意气得微微发抖、理智渐失。
不待她发作,言如锦爱妹心切,冲过来推开言如枫:“你问的什么屁话?为何打人?你该去问打人的那个!”
说罢他昂着脑袋向言左丞道:“爹,咱们不如报官吧?那个乡下货敢伤害官员千金,您可不能放过她。”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昨天的梦境又涌上心头。
言如枫不知梦里言如锦蒙言无双脸的事是真是假,但不妨碍他此刻看到言如锦就心里冒火。
他恨恨瞪他一眼,复又看向言如意。
言如锦的事以后再说,他现在一味就要言如意一个回答:“你说话,你们为何要打起来?”
他看不清言如意的脸,只一味盯着她的眼睛,指望能看出点什么。
“为何要打?”言如意从言刘氏怀里抬起头看他,眼泪哗啦啦往下流:“她恨我,恨我抢了她的位置,夺了她的福气 ,我还抢走了爹娘哥哥们,叫她只能当一个没人要的村姑。”
她不看别人,只看紧了言如枫,语气急促慌张,像是不堪回忆一样:“她欲除我而后快,她夺过你为我买的新簪子,说要一簪子刺死我,她嫉妒我。”
“她恨我欲狂,说要将我送给乡下村夫,毁了我的清白,她要毁了我一世的命运!!!!”说到此,她崩溃大叫,抱着脸哭嚎起来:“娘,娘啊,你放女儿走吧,女儿实在害怕。”
说罢便试图跑下床。
言刘氏看她此番模样,简直心疼坏了,拦着她抱着她跟她一起落泪。
“不怕乖乖,娘在娘在,有娘在没人敢欺负你。”
言如枫已经被扯到一边去了,所有人都涌向言如意去安抚她,同时还要咒骂言无双,诅咒她的人、她的人生。
但言如意仍觉得有几分不满意。
骂人没用,还是得做出些事来才行。
她于是冲言如枫叫道:“三哥!三哥你来吧,你将我送走,或者你干脆替她杀了我,我不怪你。”
她目光移到言刘氏等人身上:“我原本是一个苦命的逃难女,实在不该回言家来享福的。”
“我抢了别人的东西,别人恨我厌我想要夺回去,再正常不过。”
她死死看向言如枫,眼里有几分疯狂:“你来吧三哥,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就走!”
说罢又要拿头去撞床围,口中叫道:“还给她,我这就把命还给她!”
言刘氏连忙抱紧了她,哭得一脸泪。
她的身上也挨了言如意几下捶打,但她注意不到这些。
只一味拥着言如意哭,生怕她要寻了短见,撞死在家人面前:“作孽啊,你是在剜我的心呐我的儿!”
心肝肉一脸伤的要去寻死,她的心都要碎成一块一块的了。
她抬头朝言左丞看去,大声叫道:“你愣着做什么?马上去下一副通辑令来,有恶女伤了你的女儿,你竟是要无动于衷么!”
无双,连名字都不配出现在他们的口中,不是乡下货就是恶女。
不得不说,她确实是离开对了。
言如意的闺房一下吵翻了天。
乔巧在一旁只觉得头痛耳鸣十分不舒服。
尤其肚子,一抽一抽的十分难受。
但她不敢出声,此时的场景,没有她开口的地方。
言如枫望着哭成一团的那对母女。
他被吵得上了头,紧跟着言刘氏话后就大喝一声:“谁敢写!”
他红着双眼走到言在丞面前,大言不惭就是一句大声质问:“生而不养的父母,这要是传出去该是多好的名声啊!”
他这一声吼,将言如意母女吼得安静了下来。
她们一安静,这间屋便再无半点声响。
言如旭见状况不对,试图要去拉走言如枫。
却不想“啪”的一声响,言左丞先扇了言如枫一巴掌。
他脸色铁青,瞪着言如枫,咬着牙关抖着胡须显然是气到了。
“生而不养?”言刘氏回了神,她轻轻代丈夫开了口。
她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女:“这四个字外人仇人或许有资格问,但你们没有任何资格开口。”
她抬着手一个个算:“老猖妇蔺氏她们可以质问我一句。”
“外头不知情的人也可以质问我一句。”
“唯有你们!”她再朝家里几个孩子一个个点过去:“从你们生下到你们长大,从地方再到都城,我们对你们寸步不离地关心爱护着,没有一处不尽心的地方。”
“吃得最好,穿是最好,要读书还是要习武,从没有勉强过你们任何一点。”
“今天!”她也气得直抖,脸上泪痕尤在,那是适才为言如意流的泪。
此刻她看着言如枫,眼里是被儿子的质问带来的伤害与失望。
他们母子俩互望着,谁也不肯移开视线:“而今天,你居然胆敢指责我生而不养?”
她说的是对的。
但说的又不对。
她在混淆他的说法,试图引起儿子对父母的愧疚之心。
言如枫看着自己的父母亲人,他眼红更甚眼眶处隐隐似有水光。
“那言无双呢,言无双!”他有几分崩溃,冲过去指着言如意道:“一个外人你疼得如珠似宝,为何要对言无双恨得发狂!”
这不光是他心底的疑惑,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他们此一生从没见过,也从未听闻过有父母恨子女如此心狠的。
明明言无双一开始只是一团无知无觉的血肉,她不能选父母不能选亲人,她茫然着来到母亲的肚子里,然后茫然地被亲父母嫌弃厌恶。
她又何其冤呐!
言无双没问,那他就要代她问一问缘由。
既然恨她,又为何生她?
既生了她,又为何不养她?
不养她,又为何恨她至此?
实在不懂,请父母亲大人说明一二。
房内被他这样一问,又问得静了下来。
言如意不关心这些,她更关心言如枫对自己“外人”的形容,一颗心真是凉到底。
他既然称她为‘外人’,那她免不了也对他起了‘外心’。
乔巧抱着肚子,打起精神来听言刘氏的回应。
她昨天翻来覆去一整夜没睡着,一时想言无双,一时想言刘氏,孩子与母亲,叫她想得都怀疑起自己来。
她生怕自己也会恨孩子,生怕孩子会与自己离了心。
不只乔巧,所有人都没开口,都在等孩子的父母给予回应。
“我就是恨她。”言刘氏轻轻开了口,她甚至轻轻笑了:“一看到她就讨厌,她丑我讨厌,她结巴我讨厌,她是蔺氏养大的我讨厌。”
“她穿的衣裳,她走路的样子,她的一言一行一点一滴,都叫我讨厌。”
“她哪怕什么都不做,但只要出现在我面前,都叫我不由地生厌生气。”
她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末了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不再掩饰自己对言无双的憎恶了,看向神情各异的人:“你们也不必为她委屈什么,一切只怪她投错了胎,若你们碰到她,给她带句话,下辈子选娘要睁大眼睛好好选。”
“若她还选中我,就是拼得我身死,我也要一碗药落下去,和她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