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阁那边。
赛秋香脖子已经包扎好了,抽泣着把事情说完。
一个粗手大脚的中年汉子满脸无奈,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抽着烟袋锅。
“就知道抽!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就这么看着我受欺负是不是?明天能不能带人过去平了百花楼!”赛秋香怒气冲冲。
汉子安慰说:“好啦,好啦!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本来我就不同意你这么冒冒失失杀过去!现在怎么样?再等等韩司令的消息吧!”
刚说完,一个手下进来说:“大哥,韩司令被高力士请进了房间。”
汉子愣在了那里,脸上阴晴不定,好半天才咬牙切齿道:“妈的,这些穿狗皮的都是两面三刀!”
“他不是答应好好的嘛!”赛秋香问。
汉子揉搓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喃喃道:“高力士?一个老太监,又一个小太监,他怎么和那娘儿们扯上了关系?”
赛秋香愤愤不平,几次欲言又止,不敢打扰他。
“明天把钱送过去……”
“不给!”赛秋香喊了起来,“凭什么呀,老郭,你还怕他高力士?”
她开始后悔,后悔当年自己怎么就没长眼睛,和这个臭掏大粪的上了炕!
还有那高力士,不过开了几家赌局,至于他这么惧怕吗?
汉子正是绰号臭锅的郭明扬,闻言立起了眉毛:“不怕!可在没搞清楚原因之前,也别轻易得罪他!想想二道街周老大怎么死的?还有大古街的章老板、延爽街的小山东、戏园后巷的傻牛……傻娘儿们,你不知道得罪他高力士是什么下场吗?”
赛秋香鄙夷起来,烂泥扶不上墙,说来说去还是怕了!
窝囊!
第二天下午。
秋实阁送来了一百大洋。
三姐没留,全都交给了陈卫熊,叮嘱说:“甭管受没受伤的,给兄弟们分了吧,还有小唐,多给几块……”
陈卫熊拿着钱没动地方,说:“赛秋香贼心不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昨天是韩司令,明天不知道又会是谁,还是小心一些。”
三姐讥笑起来:“韩学民瞅着糙,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地方治安本来就不归铁路警备司令部管,再说他根基也浅,野心再大,有些事儿指定浅尝辄止,不会更进一步!郭名扬就是个臭烘烘的粪把头儿,姓韩的不会跟他走太近乎,忒掉价儿!”
陈卫熊当然清楚郭名扬是谁,此人名气和青帮的张小茅、洪门的袁耀文他们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么说吧,整个哈尔滨道上,就没一个大人物瞧得起他。
可有一点,这些大人物再看不上他一身粪臭,也轻易不会得罪他。
千万不要小瞧掏大粪的,要知道无论住户还是大小买卖,都得按月交清理粪便的钱,钱不多,基数庞大。
郭名扬这边收着掏粪的钱,回头再把粪卖到周边农村去,又是一笔收入!
他不仅有钱,更有人!
傅家甸生活着十几万人,其中大粪工就有二百余人,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化身为无敌‘战士’。
为啥无敌?因为这些‘战士’埋汰,贼埋汰!
他们打群架的方式就是扬大粪,上百架粪车团团围住,随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大粪,臭气熏天!
绝对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就是哈尔滨这么多响当当的大人物,也不愿意轻易得罪他的原因,谁喜欢没事惹一身臊臭呢?
陈卫熊担心的倒不是大粪战,很明显,郭名扬拿下百花楼的目的是要继续营业赚钱,否则早就用上这招儿了!
他担心的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接下来还不知道会起什么幺蛾子。
三姐知道他是心疼自己,起身揽住了他的腰,说:“郭名扬勾搭我不成,就想骑我百花楼头上拉屎?呵呵!没什么可担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陈卫熊抚摸着她的秀发,悠悠叹了口气。
有些话他没和唐枭说那么细,其实他和三姐不是在哈尔滨认识的。
1913年春天,拔了香头子的陈卫熊从昌图辗转去了天津。
他化装成了个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道,每日以算卦相面为掩护,混迹在古城东门外娘娘宫周边。
他是麻门出身,自然是准备干票大买卖再离开天津。
这天阳光正好,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溜溜达达聊了好多个相面先生,最后被陈卫熊忽悠住了,于是请他去给家里的老太爷算一卦。
两个人坐着黄包车来到了马场道,跟着李管家走进了院子,老实巴交的车夫紧随其后。
走进挑高的客厅,陈卫熊眼睛不由一亮,机会来了!
这户人家不是一般的肥!
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缩在软榻上抽着大烟。
旁边伺候的是个妖娆美妇,浓密的秀发间,一张粉白的瓜子脸我见犹怜,粉色丝绸裤脚下半截小腿白皙纤细,天足盈盈一握。
陈卫熊就没见过这么白的娘们,怦然心动,连忙挪开了目光。
随后就看了出来,这老爷子是宫里出来的太监。
美妇搀扶着老人坐了起来,陈卫熊做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老太监尖着嗓子问:“老哥哥,高寿啊?”
陈卫熊咳了两声,嘶哑着声音说:“道不言寿,您老见谅。”
“好啊,没岁数,且活着呢!”
“借您吉言!”
“坐吧!”老太监摆了下手,“叫我宫福就好,当然了,名字是假的!所以呢,我也就不问先生您道号了……”
陈卫熊打了个哈哈,坐在八仙椅上,脑子开始飞转。
俗话说得好,闲事不算命,无事不占卜,这老太监明显刚来天津卫不久,肯定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
娇妻美妾,又不缺金银,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
他细长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发现博古架上有几个空余的位置,西山墙上的字画明显也少了两幅……
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
一是钱紧,不得不变卖藏品;
二是被人敲诈;
再去看炕桌上那杆镶嵌着红珊瑚金丝楠木象牙嘴的大烟枪,还有那小妾手腕上的帝王绿翡翠镯子,陈卫熊已经了然于胸。
这是遇到天津卫的‘大耍儿’了!
所谓大耍儿,必须是能混码头的大流氓,小范围内争地盘儿的是小混混儿、玩儿闹儿,再往下那叫狗食、狗烂儿。
宫福瞥了他一眼,说:“我不给您生辰八字,因为我也不知道,戗(qiàng)金吧!把个现簧儿,先说好了,别给我‘要簧’‘腥盘子’,玩什么‘跟头幅子’!说吧,准的话,二十大洋!”
陈卫熊不禁刮目相看,没想到这老太监还是个老合,对‘金点’门儿清啊!
所谓‘金点’,指的就是明八门的金门,走江湖看相算命的行当,包括‘哑金’(装聋哑人算命)、‘嘴子金’(用鸟儿叼幅子 )、‘戗金’(相面)、‘老周儿’(六爻卦) 以及‘袋子金’(诸葛神数)等等。
老太监的意思是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所以只能相面,看出什么就说什么,别套话,别弄虚作假。
陈卫熊哈哈一笑,伸手抚了抚假胡须,张嘴道:“观老先生面相,新至宝地,眉间似笼,气运初至就遇波折,此乃命理之中微妙之兆。古籍所云:‘山根微陷,路遇荆棘;人中斜曲,多逢小人!’显是近期有诸多不顺,尤似暗流涌动,防身立志之时也。”
宫福眼珠子亮了,一双满是老人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紧接着,他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黄包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