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问当年是假是真》第10章 计划生育检查
滨江乡碧水青山,景色宜人。或许是来这里一年了,逐渐适应了乡镇的生活,周溪开始觉出单位的荒凉与幽美。单位就在群山环抱之间,尤其是雨后,草木芬芳,沁人心脾。
她很想把这样的美景,与某一个人分享。乡计生办有一台工作用的照相机,她偶尔会拍上一张风景照。在冲洗宣传照片时,一起洗出来。总想着不要浪费公家的钱,舍不得多照,也舍不得多洗。
2002年,上级部门通知他们,计划生育可能要迎接国家检查。其实这个概率,是从上至下的。首先,国家要抽中黑龙江。其次,再抽中黑河,再抽中嫩江,最后……再抽中滨江乡。但刚参加工作的周溪特别认真,对这件事特别重视。
为了把责任落实到位,计生办的主任将下面的几个村分到具体的人身上。周溪分到的是最偏远的博霍佗村。主任要求他们对每家每户都要进行走访,逐家核对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看看有没有之前没有发现的超生问题。尤其是,计划生育统计报表上没有报过的“往年未报”。
发现之后,可以及时上报给县里,代表他们自查出来了。这样万一上面再来查,也不属于自己藏着掖着。
别的同事跟下面村里的妇女主任关系熟,有的人偷懒,就直接从妇女主任那抄一抄家庭户卡,只走走重点户。
周溪却并不信任那些妇女主任们。人老尖,马老滑。她们也住在村里,和自己村人太熟了。这其中,万一有些隐瞒不报的情况,再赶上点儿不好,让人家查出来呢?
她想好了,就用最笨的方法,一家家走,一村村走。
县里对这次“迎接国家检查”也很重视。不久之后,计生局就派了不同的工作组,分别赶赴不同的乡镇进行检查。而闫沃“恰好”被分到了滨江乡这一组。其实,他原本分到的乡镇里没有滨江乡,是他主动去找一位女同事换的。人家本来就不愿意去那么远的乡。那段时间,他们经常坐车下去,常常累得腰酸背痛。
李姐很愿意和他换,不过也用戏谑的眼神看着闫沃,知道他肯定有原因。但李姐还算忠厚,没有得了便宜又卖乖。就像闫沃也忠厚,没有宣扬自己去滨江乡,是为了照顾李姐一样。
看到检查组里有闫沃,陈主任就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到底是老狐狸了,还主动促成闫沃他们去检查周溪负责的博霍佗村。这个村分为前博霍佗,博霍佗和后博霍佗,其实是三个自然村。
闫沃的带队领导李俭,是计生局的一位副局长,已经近五十岁,工作经验丰富。滨江乡负责文教卫生的副乡长阚质清陪着,和陈主任一起,已经坐车先走了。
后面这个车里,除了司机之外,前面坐着的是闫沃的同事苏慧华,也是宣传部门的负责人。本来,苏姐想让闫沃坐在前面,闫沃一再和她谦让,说苏姐比他年龄大,坚持要坐在后面。而后面是滨江乡计生办的两位女同志,周溪和另一位洪梅姐。周溪总不能让洪梅姐在中间挤着,那多不舒服。没办法,她就只好坐在两人中间了,正挨着闫沃。
一路颠簸,她努力躲避着,但还是无法避免地碰到了闫沃的腿。周溪发现,闫沃也在尽力贴紧车壁,仿佛了解她的心意。
在村里检查的时候,也分成了三组。每组都有一名县计生局的人,加上一名乡计生办的人陪着。不用说,李俭自然和阚质清一组,而陈主任也在一边跟着解说。副主任洪梅姐,和本村的妇女主任凤子跟着苏慧华,周溪就和闫沃走在一起了。
两人虽然有些尴尬,但工作是工作,也默契地开始入户、询问、记录。闫沃随身的包里,就带着这个乡的五年统计报表。对那户村民感觉有疑问的,他随时就能查一下。周溪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先记下来,再统一查呢?这使得他们工作效率大大降低。
三组人走的是三趟街。都能听到,第一趟街的村中间,都传来犬吠声了。而第二趟街的狗叫声,也显示路程比他们远。
好在,接下来的几家都没有人。虽然他们选择的是中午村民都在家休息的时间,可是还存在锁头看门的情况。有可能是村民去的地比较远,中午就不回来了,直接吃口带的干粮,在地头那歇一会,就继续劳作。
也有可能,是小媳妇领着孩子在县城里陪读,男人就在那边打工。
周溪正在心里琢磨着,就走到了李二蛮家。二蛮子是个好吃懒做的混子,在村子里挺出名。别人家都忙碌的时候,他家的园子总是荒着,地也不种,常年向外承包。年轻时有个媳妇,跟他过了不到一年,发现他不是过日子人,觉得生活没有奔头,就跟别人跑了。
他经常流窜在外,很少在家。上回周溪来入户,就只看到一个空房。由于年久失修,都快成危房了。园子承包出去了,倒是郁郁葱葱,只是院子里杂草丛生。没想到,今天院子里却晾着衣服,显然是有人在家。
做计划生育工作的人都敏感。周溪扫视了一圈那些湿衣,发现有女人的花裙子,就是一愣。随即,眼尖的她又发现了其中还有尿布,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有不祥的预感。
她加快了脚步,飞快推门进去。外屋光线暗淡,到了里屋还好一些。可是,当周溪看到炕上躺着的两个人正一齐惊愕地抬头看她时,她先闹了个大红脸。原来那个女人衣衫不整,半裸着,而男人正搂着她,头埋在她胸前。
她不知道说什么,就向后退去。而后面的闫沃刚要进来,周溪一把将他推了出去。用力之大,态度之粗暴,让闫沃吓了一跳。
不等闫沃问她,里面已经传来二蛮子不耐烦的声音:“谁啊?大中午的?”
村里的民风淳朴,有人家甚至晚上睡觉都不插门,只是象征性地用绳子系一下。还有的人家,只关上门,那也是为了防蚊防蝇。
闫沃只来得及看到周溪晕红的双颊。她穿了件白裙子,本来就苍白,此刻就如同涂了层胭脂一般。闫沃心里一跳,难得见她脆弱的模样,本能地想要保护她。就也高声回道:“县里的,来统计一下人口!”
为了解除村民的戒备,他们一般不说查计划生育。
“也不是人口普查的时候,老来查什么啊?”二蛮子嘟嘟嚷嚷地抱怨着:“再说,我刚回来没两天,你们怎么就上门了?村里谁打小报告了?”
这回,他把门打开了,闫沃将周溪护在身后,带头先进去了。他看得仔细全面,不仅看到了炕上已经坐起来的年轻女人,还看到了角落里的旧式婴儿车,里面正躺着个不大的孩子。
女人已经扣好了衣衫,还是有些憔悴。周溪现在顾不上别扭,先是担心起来。万一是计划外生育怎么办?这女人的年龄不小了,是初婚吗?是第一个孩子吗?有二孩准生证吗?
以前她就听说过,有些人点可低了。明明工作也认真,可是一被检查,就会查出问题。上面来人,更是一查一个准。现在一看,这可不就是自己吗?
她提心吊胆地看着闫沃问二蛮子问题:“能给我们看一下户口本和结婚证吗?”
二蛮子横眉立目:“为啥给你看?你是哪个单位的?”
一般的村民都非常配合,让拿啥拿啥。很少有这种刺头。人的心理也是矛盾,以前入户时,都异常顺利。周溪会在心里感叹,老百姓的防御意识也太薄弱了。可是今天,真有人质疑他们了,她又怀疑二蛮子这是有情况,经不起检查。
她上前帮闫沃解释:“这是县里来的同志,你放心吧,村里的人也跟着检查着呢,还有乡里的副乡长,就在前趟街。我是咱们乡里的。”
“是吗?”二蛮子看到清秀的周溪,态度多少缓和了一点。而那女人早已经不声不响地翻找开了,很快就从他们炕上的一个包里,找出放在一起的证件。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全都在一起。
二蛮子哭笑不得,正在训她:“你这个虎娘们啊,知道人家是干啥的。人家说啥你信啥,也不怕人家把你卖了。”
周溪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女人要是不虎,能跟他吗?家徒四壁,这屋子要什么没什么。虽然有空了很久之后的那种潮湿发霉的气息,却并不那么脏污了。很明显,是这女人勤快,花力气收拾了。
看到他们有结婚证,周溪多少松了口气。可是一问孩子的出生时间,明显是领结婚证之前,就已经怀孕了。根本不符合当时的国家政策。好在女人长得虽然显老,却和二蛮子同龄,两人都是初婚,就是没办一孩准生证。
闫沃看了下今年的出生报表,明显没有。周溪没有想到的是,他随即就在她报表的后面空白处,把这家先填上了。虽然写的是计划外,至少不算她漏报了。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闫沃会经常核对报表。原来是怕她有漏报,回去后人多眼杂,不好帮她打掩护。
临走时,二蛮子还在问:“不能罚我们吧?我家有结婚证。我们是合法的。”
周溪没法回答。她虽然很同情已经很贫穷的二蛮子,但政策也不是她能改变的。不过,有很多计划外生育的社会抚养费收不上来,现在也没有强硬的措施。国家出台“六不准”政策了。
等走到街上了,左右无人,周溪才问闫沃:“你那样做多冒险啊?再说,我报的时候是一式四份,你不是还往市里报了吗?这样容易被人发现的。”
闫沃:“暂时先这样,领导别发现就行。过后你再重抄一份报表给我,盖上公章,和原来的一样。至于这个计划外,你写个自查报告交给我,我再往上面报一下,就算是你们自己查出来的。”
这确实也是个办法。要说风险,也是有的。副局长李俭的记忆力好,大家都听说过。万一让他注意到了……有可能事后也被他发现。闫沃虽说得轻描淡写,周溪知道,他也是刚上班不久,也是存在风险的。
她心里感动,这才注意看了下闫沃。他穿了件白T恤,淡蓝的牛仔裤,帆布鞋。显得比她记忆里青春。大概是从这个时候起,他才在周溪的心里产生了一点真正的印象。
等他们都结束检查,准备回乡计生办汇总时,周溪所坐的车里,司机一直放着一首童安格的歌《耶利亚女郎》:“耶利耶利亚
耶利亚神秘耶利亚
我一定要找到她……”
车子还在路上颠簸着,他们还在后排挤着。可是车里的气氛却是轻松的,苏慧华和洪梅已经熟悉了,不时开着玩笑。都是做计生的人,讲的段子也和避孕有关。苏慧华说,有个男领导刚做计生时,不懂业务。下乡时,问人家用的什么避孕措施,妇女主任帮忙说宫内节育器。结果男领导说:“拿出来看看。”
大家都笑了,周溪虽然听懂了,也尴尬的低了下头,假装没有注意。而闫沃也挺难堪的,一直在看窗外风景。直到苏慧华笑:“不闹了,这还有两个未婚的呢。”
“那有啥。谁让我们是干这行的呢。我刚上班时,也未婚,管药具。照样有男的来管我要避孕套,他们也好意思,还说发的量太少,不够用!”
洪梅说得这样直接,这回周溪的脸又发烫了。等他们又讨论别的话题时,闫沃才好意思偷偷看了周溪一眼,正看到她的脸又粉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对于长得白的周溪来说,脸红的时候不是红色的,而是透出一层粉晕来。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足以让他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