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明》第三章 共赏
夏国酒烈,祁悯喝得有些多,晕乎乎中将手上的油顺手揩到楚彧衣服上。
楚彧顿时阴沉着脸,这时有士兵进来,附耳悄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袍,将祁悯拽了出去。
刚出帐门,迎面吹来的风让祁悯发散的眼神聚了聚,脑子也有些清醒了。
祁悯挣脱出钳制在她胳臂上的手,问道:“带我去哪儿?”
“无名谷中,你的属下醒了,吵着见你。”
祁悯倏地回首,看着楚彧的目光深了深,语气有几分急切,“其他人呢?”
“除了你,只剩两个人存活。”
祁悯往后退了一下,眉头紧锁,眼里蒙了丝悲痛。
楚彧也拧了拧眉心,他没想到孟达出兵会如此之快。当他赶到无名谷时,只看到祁悯一个人在遍地尸体上立着。
他似乎察觉到祁悯心情低落,开口道:“祁悯,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都是别人。我又怎能看不见边境斑斑壮士血,迹迹亲人泪,但总归你我都是处于狂波中身不由己的浮萍罢了。只有好好存活在世上,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慰藉。”
祁悯垂眸,鸦睫掩去眸底悲痛。
她明白自己与自己曾经那个和平社会已相隔甚远。乱世之中,她阻止不了暴虐的发生,既然无力改变规则,只有努力活着。
祁悯叹了口气,“走吧。”
她又跟着楚彧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一粗犷的声音在大喊:“夏贼,快将祁将军交出来!不然,老子捣烂你们的军营!”
是霍无双,她抹了抹眼睛,顾不得身上有伤,一路小跑过去。
“霍无双!”祁悯喊了一声。
那糙汉听见熟悉的声音,停下了折腾。
祁悯平日与几位心腹副将极为亲近,也坦露过她的女子身份。
所以当霍无双看见祁悯的一刻,他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便瞬间老泪纵横,上前就想给祁悯一个熊抱。
祁悯躲开霍无双的拥抱,“我身上有伤,你莫要抱。”
霍无双眼眶红着,声音低哑,不停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祁悯再往里瞅,竟看见了玄铁。玄铁伤势较重,半卧在床榻上,脸色苍白。
玄铁捂住胸口处的伤,探过身子问:“祁将军,现在是什么情况?”
祁悯微微拧眉,“夏国大概想让我为他们所用。”
“痴心妄想!”霍无双冷笑。
祁悯笑着摇了摇头,“先静观其变吧。”
她从营帐中走出来,看见楚彧还在直直站着。
“再跟我去个地方。”不等祁悯回应,楚彧拉住她的手腕就往前走。
祁悯只得跨步跟上。
楚彧领祁悯来到马厩,祁悯一眼就看到那匹不停抬首嘶鸣的白色战马。
“麒麟!”
麒麟看见祁悯,异常兴奋地撅起蹄子,打了个鼻音。
楚彧淡淡瞥了一眼,马随主人,都不着调。
他翻身上了匹威风凛凛的黑色骏马,玄黑色衣袍在风中翻卷,自有一股出尘的孤冷之气。
“骑好你的马,跟紧我。”
夏夜的天幕没有一丝浮云,杳霭流玉,星河灿烂,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留下一地银白。
墨绿的草地被风吹得朔朔直响,遥遥有隐约的虫鸣,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个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正是祁悯和楚彧。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除了草还是草,阒无一人。麒麟四蹄翻腾,鬃毛飞扬,祁悯快要趴在马背上睡着时,看到了一棵树。
楚彧和祁悯在树边停下。
祁悯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前面竟是一处悬崖。
悬崖下方的一片森林蔓延至远方,清冽的月光映得树影婆娑。绿叶沙沙作响,林荫聚在一起,连成一片烟波浩瀚的海。绿海中竟还有点点黄色萤火,奇幻至极。
她想到了那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她邻着楚彧坐下,眼睛格外黑亮,不禁感叹道:“真好看。”
楚彧淡淡开口,“我们第一次相遇也是在崖边,自那以后,我便一直想领你到这儿看看。我甚至想到了你会怎么站在山边高谈阔论。”
楚彧扫了一眼祁悯,目光中似夹杂了一丝不明的戏谑,“如今人真的在这儿了,你却只肤浅的说了句,真好看。”
祁悯左手支在膝盖上,反驳道:“你才肤浅。”
楚彧眼中光芒明灭,唇边勾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得微风徐徐,虫鸣阵阵。
一只萤火虫悠悠落在祁悯的肩上。
楚彧侧头看向祁悯,看她眉眼弯弯,小心翼翼地观察那一点萤火。萤火虫忽而展翅飞走,她睁大眸子探身去看,月光照进她清澈的眼里,亮的宛如两点辰星。
他莫名移不开视线,眸光深深,突然感慨:“祁悯,你有时候还挺好看的。”
祁悯闻言嗤笑,“我什么时候不好看?”
“说话的时候。”
祁悯勾了勾眉,抬腿就想给他一脚。
楚彧一把握住她的脚腕,她使劲往外抻,挣脱不开。
“楚彧,松开!”
她感觉脚腕上的大手又紧了紧,一抬头,楚彧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舔了舔后槽牙,挥出左掌,又被攥住。
整个人被楚彧一拽,脸好像砸到了一面坚硬的墙。
楚彧一向极厌恶旁人与他近距离接触,如今祁悯在他怀中,他却生不出半点将她推开的心思。
祁悯捂着脑门,手肘随意支在他肩上,想要站起,“楚彧,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打一架。”
感觉到肩上沉了一下,祁悯身上独特的清香扑面而来,楚彧僵着身子,眸光也暗沉了几分。
待祁悯重新坐定,楚彧看着无边林海,忽道:“祁悯,你的家族不是普通的世家。”
祁悯面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她冷哼一声:“关你什么事?”
“你后背的伤,与庆帝有关。”
“都说了,不关你的事。”
楚彧眼中恢复了漠然冷淡,他望回崖底,削薄的唇轻抿。
祁悯帐内。
许是晚上多喝了两杯烈酒,又或是白洐点的熏香内有安眠的作用。祁悯回到帐内,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
祁悯这几年很少做梦,这次,却梦到了从前。
梦回到那个滂沱大雨的日子,目下浑浊不堪,连空气都是血雾蒙蒙的,血水与雨水混杂在一起,流成一条红色的河。
那个她全家被满门抄斩的日子。
她看着熟悉的家人倒在青石板上,每一个人她都能叫出名字。曾经欢笑的、有生机的脸庞,全都带着恐惧,雨声淹没了绝望的尖叫。
祁悯躲在高处,晋王在后面死死环锢住她,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冲上去。
泪水充斥了眼眶,最终无声落下。
但他们还是被发现了。
天边裂起一道长龙般的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天际,震耳欲聋的雷声里,她听见晋王跪在九五至尊下替她求情。
一阵恍惚中,她看到侍卫从皇帝手中接过那条粗长的鞭子,鞭子浸了盐水,布满倒刺。
她看见皇帝的嘴张张合合,看见晋王双眼殷红。
一鞭,昏黄的宫灯剧烈地摇曳,她险些疼到昏厥。
两鞭,已经故去的爹眼泪模糊,爹朝她伸出手,想带她走。
三鞭,她看到了在府中的万千回忆,那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出乎意料,三鞭打完,头虽昏沉,后背却没那么疼了,鞭子上的倒刺带出的血肉甩到地上,甩到她的眼前。
晋王冲到了她面前,用手捧着她的脸,眼里是撕心裂肺的悲痛。
她已睁不开眼,却强撑着支起身体,想唤出晋王的名字:“许……昭之。”
昏死前,她听清了庆帝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去边境把朕的疆土收回来,你若是敢逃,那庆国,怕是要陨一位晋王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
黑沉的天空像要崩塌,与许昭之临别那日,也是个雨天。
许昭之撑了把青色的十二骨伞来送她。
许昭之眉眼如画,斯人如玉,眼角有一颗红痣。一身白衣若谪仙下凡,还是如他们初见时那般风姿清隽。他临风而立,眉目间满是忧伤,好看的双眸也熄了往日的光芒。
他们面对面站立,她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皇帝要的我都给他,许昭之,我不会让你有事。”
许昭之眼尾通红,他低声道:“傻子,逃走!听见了吗,逃得越远越好。”
她使劲摇头,“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雨丝飞扬,混在离别之泪里。
梦外,祁悯紧闭双眼,无意识地蜷在床榻上,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下来。
楚彧隐了气息,无声地站到她的床榻旁,目光深沉地向下注视着她。
他伸出冰凉的手,揩拭她脸上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