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鱼文学《寻找机器之心》第7章 饭馆
城墙静卧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宛如一条长龙；发于西、隐于东，绵延不绝，青色的身躯透露出无尽的古老与沧桑。
或许是因为距离的关系，阿花觉得它比想象中低矮。
终于到了。她面露欣喜之色，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半小时后两人并肩站在城门前，仰望上面“永宁门”三个大字。
这座城门建于十四世纪，距今已有八百多年。阿花告诉阿杰。
男人、女人、机器人……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身边走过，出城与进城者数量相当，好像两股漫不经心却又无处不在的水流，随时准备将他们裹挟进来，流向某个方向。
进得城来，他们来到一家饭馆前。
这是一家很小的饭馆。入口很窄，仅容两人并肩进出，再多一人便会感到拥挤；透明的厚塑料门帘上油迹斑斑，旁边挂着一个木制招牌，褐底蓝字，自上而下写着“老三饭馆”四个字，写得颇为随意，就像灰突突的窗玻璃上倒贴的“福”字，有点歪斜、有点潦草。
来了二位！吃点儿什么？
老板热情洋溢地招呼，抬手往墙上一指。所有的菜都在上面写着呢，您随便点，保证量大味足，好吃又省钱。
阿杰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嗯，品种还真是不少，尖椒炒蛋、醋溜三丝、麻辣鸡丁、干煸豆角、红烧肉、盐煎肉……咦，还有这个，前两天咱们刚吃过——红油烩芦笋，要不这回还点它？再来个小炒肉、清炒芥蓝，外加一份紫菜蛋花汤，两碗米饭？
他记得清清楚楚，阿花特别喜欢芦笋的味道。
好，都听你的。老板，麻烦先泡两杯茶。阿花选一张桌子坐下，冲老板喊道。
好嘞！稍等片刻，马上就好。老板答应一声，提起茶壶儿一溜烟儿赶过来，脚下两只轮子吱吱作响。
老板您慢点，可别摔倒了。
谢谢姑娘关心。不过请放心，小店里每个拐角、每个坑洼我都熟悉得很，跑多快都没问题！
老板斟上茶水，顺手把茶壶放在桌上，将阿花上下打量了好几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哪里来的姑娘，长得这么好看。
过了一会儿，饭菜陆续端上来，两人开始大快朵颐。
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他们对“吃饭”这件事已非常熟练。饭菜入口后先经过咀嚼下咽，通过喉部的一根管道进入腹部，那里有一座功能完备的微型有机质处理工厂，无数纳米机器人在里面忙忙碌碌，将吃进来的各种食物分解、提炼、储存……需要时送往全身各处。
这是个复杂而缓慢的过程。食物中通常含有多种物质，其处理方式各不相同：有的需要提纯，比如氯化钠、铁、锌、镁等微量元素；有的需要先水解，比如蛋白质，或者改性，比如淀粉，再合成为其它物质——润滑液、冷却液、聚乙烯颗粒以及各种纤维……
只要进入工厂，任何资源都不会被浪费，包括水分。每当体内的储存空间被填满，阿花和阿杰便将多余产物取出，二次加以利用。她背包里有台袖珍织造机，聚乙烯颗粒好纤维材料从这端放入，不一会儿从另一端便吐出花花绿绿的布料来……
在梅村时俩人每天只吃一顿早餐，然后用二十四小时进行食物处理。今天情况有点特殊，他们自南向北穿越莽莽秦岭赶往西安，一路上星夜兼程，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腹内储备耗去不少，感觉空空如也。如今好不容易来到古城，碰巧街边有家小饭馆，借着这吃饭之机一来可以稍事休息，二来可以多少补充些原材料，还能顺便了解一下此地的风土人情。
怎么样？味道还行吧？老板坐在柜台后面，大声问道。
味道不错，谢谢你，老板！我猜你是一台第十三代机器人，对吧？冒昧地问一句，你的主人呢？
阿花用纸巾拭一拭嘴角，半转过身体，冲老板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承蒙夸奖。您猜得不错，我的确是第十三代服务型类人机器人，2103年4月出厂，制造商乃是大名鼎鼎的华夏集团，总部位于上海张江科学城。
至于我的两位主人……老板的声音低沉下去，男主人五年前战死在火星上，尸首最后都没找到；女主人不久前去世，临终前将这个小饭馆留给了我。
二位想必知道，生育病毒爆发后很多家庭都失去了后代，连个财产继承人都没有。有鉴于此，人类不得不修改法律，赋予一部分类人机器人财产继承权……
阿杰道，这个我清楚，只有十三代以上的类人机器人才有继承资格，事先还要经过严格的机器智商测试；另外这是一种有限继承权，就是说，取得继承权的机器人失能或退役后，其名下财产不可再转让、再继承，而是交由政府收回。”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两位一看就是明白人。女主人去世后，我一直在经营这个饭馆。怎么说呢？不为挣钱，就为给大家行个方便，不然这漫长的时光还真是难打发——我的设计寿命到2253年，还有好几十年呢！
阿花望着老板，见他脸上的机器表情每隔两秒就转换一次，从5号到7号，又到11号，如此循环往复，好像同时在与好几个人交谈，双手配合着摊开、收回、举起、挥舞，虽坐在那里不动，却是一副忙碌不已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想这位老板的操作系统里，功能最强的模块大约就是聊天了。
这饭馆里里外外就你一个人？
那倒不是。后厨有两台机器人厨师，都有些年头了，一台147岁，还有一台更老，181岁。跟两位实话实说，开饭馆挣的那点钱都拿去修维那两位了。
阿杰见阿花斜身坐在椅子上，脑袋半歪听老板说话，担心她累着，便冲老板招招手。
来，坐过来聊。
客有命，不敢违。马上就到！老板脚下的轮子吱吱呀呀地响起来。
老板，你这紫菜蛋花汤虽然不难喝，却稍微有些清淡。你觉得呢，阿杰？
阿花坐正身体，柔声道。
阿杰舀一勺汤放进嘴里，眉头微微皱起。确实有点淡，再加点盐就更好了……老板，我们该付你多少钱？
只要付我三枚太阳币就可以了。没有的话用地球币也可以，按今天的汇率算，六块九。
这是七块，不用找了。阿花掏出钱来递过去。
谢谢二位！有空一定常来。我看你们有些面生，是不是头一次进城？这么年轻，应该是末代人吧……莫介意我多嘴——是不是来找工作的？
“末代人”指的是生育病毒爆发前出生的最后一代人类。
是的，老板。我们俩今天才进城，正准备找个工作安顿下来。莫非你知道些招工信息？
说话时阿花手里不闲，将桌上空盘子叠放整齐，又把剩茶合进一只杯子里。
现在找工作很容易。城里最近又新建了好几座工厂，一座精密制造厂、一座无土栽培农场、一座芯片工厂，还有一所康复中心，都在四处招人呢！没办法，劳动力缺乏嘛！
怎么会这样？到处不都是机器人吗？阿杰好奇地问道。
起初大家都这么说，什么第十五代机器人突破了智力奇点，已经赶上人类了……实际上，许多工作它们根本做不了，从数据推理、类脑芯片设计，到心理咨询、高端服务，再到艺术创作、社会管理……这些岗位目前只招人类，真正的人类。
你说的那些工厂在哪里，远不远？
远倒是不远，但是很深。你们出门右转，直行两百米，上三号自动人行道，在一个叫‘平康坊’的地方下，那儿有座交通枢纽，进去以后随便钻进一部高速电梯，五分钟后便可以直达地下900米的落客平台，然后跟着指引，乘坐地铁前往各家工厂，一路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招招手，自然有机器人向导前来指路……
招工面试容易吗？题目会不会很难？
听说很容易。这年头，人类数量越来越少，像两位这样的，相貌出众、才华过人，估计雇主得抢破头。
老板又看一眼阿花。就说我那女主人吧，因为腿脚不便，两年前便很少出门。即便如此，还是不断有人找上门来，请她做朗读者。
什么朗读者？
这朗读者唯一的工作，就是把大学城里收藏了几百年、上千年前的古书、旧书，拿回家里来读，读完后写下自己的体会。看上去是不是很简单？可这么一项工作，却只有人类才能胜任。因为只有人类才有情感，才能理解和领悟书中要表达的思想。
第二天，他们一大早来到地下城，只用了不到半天时间便双双落实了工作。
阿花被聘为助理心理治疗师，在新开张的康复中心工作。阿杰进入芯片工厂，任职芯片设计师。对他这样一台机器人来说，这个岗位可谓毫无困难，凭借强大的内生算力、海量的资料储备，再加上慧晶提供的、源自主人的创造型思维，他干起来得心应手，进步神速。
他们隔三岔五去“阿三饭馆”吃饭，每次四菜一汤，绝不重样。待到将墙上的菜谱从头到尾吃个遍，便从头开始第二轮，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有一回，老板很认真地对阿花说，姑娘，我真不是开玩笑，你这样大的饭量，却一点也不长胖，实在是稀奇！
这天下班后，两人前后脚回到家中，换上宽松的衣服，坐进客厅那只小沙发里，一边看新闻，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机器播音员长着一张完美无缺的脸庞。据说为了设计这张容颜，工程师们综合了史上公认前一百名美女的肖像数据。
此刻她端坐在屏幕前，眉目如画，笑靥如花，轻启朱唇，口吐纶音：
昨天，联合舰队与外星入侵者再度爆发激战。战斗发生在距月球表面8000公里处，双方都动用了重型武器，在力学防护罩上激发出强大的能量波，照亮了那一片宇宙空间。
在北半球，当地居民称，战斗期间曾看到上百次极其明亮的闪光。政府在此提醒民众，闪光持续时间虽然短暂，但强度足以伤害视觉系统，引起双目灼热、流泪、刺痛，严重时可致失明，为避免不必要的伤害，请广大民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直视月球方向……
此次战斗，人类共损失两艘星际战舰，同时给敌人造成了相当程度的打击……下面继续播报新闻，来自上海的消息，位于张江科学城的高等生物研究中心在深度冬眠技术方面取得重大进展，三期临床试验结果表明，新型宇航冬眠仓有望将冬眠时间提高至五十年。
没有战舰舷号、编号、代号，也没有人员伤亡数字……关于月球战场的报道越来越语焉不详，甚至自相矛盾——上百次能量爆闪过后，怎会只有两艘战舰受损？
他们望着对方，眼睛里充满疑惑。最近几天的新闻都是这样，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什么都只说一半儿，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人心中同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