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三家巷之1979》第4章 不着痕迹的较劲
楚闻道要去的“正阳小吃铺”是三家巷里夏家老大夏正阳开的。
按说夏正阳是家里长子,父亲夏德忠也有意让他留城分配工作,是不用插队的。
可是夏正阳不是嫌工种不好就是单位不对心思,始终没有个正经工,又对什么国营集体的单位极不感冒,受不了那里的束缚,所以就在家一直在家闲着。
夏家母亲尤翠花看着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在家里闲着,四处游荡,常常唉声叹气。
父亲夏德忠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而且是厂里的劳模,除了等着按政策一次次地给儿子安排新工作者外,也使不出任何招来。
母亲尤翠花因此对夏德忠颇为不满,而且一个大小伙子在家里吃闲饭,实在是很焦虑。
忽如一夜春风来。
尤翠花在广播里听到了有地方搞起了联产承包,还有更遥远的城市可以办私人自己的实体。心思就活泛起来,盘算着自己也给儿子找个出路。而且想着“民以食为天”,干饭店比较保险。想着儿子可能更多地是随了自己,商业是他的长项。
她就大着胆子去街道申请一个小吃铺的执照。
开始街道死活不同意给她办,因为没有先例,好说歹说也不行。可是,那天新任的市委书记梁园恰好在基层考察。对尤翠花反复审查,决定给他颁发小吃铺的营业执照。但体制上还是归街道办管辖,面上是小集体企业性质,实际上交给办事处月有一百块的管理费,然后自主经营。市委书记梁园还给他担了保。
于是,尤翠花就有了自己的营业执照,而且法人是儿子夏正阳,营业执照的序号是0001号。
有执照,又有市委书记的加持,小吃铺很快就开起来。
加上正值上面“解决群众吃早点难”的政策的红利,正阳小吃铺刚一开就火红起来。开起来不到三个月,日日门庭若市,蜚声彭阳市内外。
……
楚闻道是家中老大,从小就包揽了家里的家务,
尤其是饭菜。经年累月,自创了一套家常菜。
夏正阳就鼓掇楚闻道辞职跟自己干。
楚闻道有自己的主意,只答应帮忙,辞职是不会的。就算他想,但父亲楚天云也绝对不允许他失去国营大厂的工人的身份,更何况自己马上就要被提拔车间副主任了。
夏正阳无奈,也只好接受了楚闻道的帮忙,成了正阳小吃铺的业余大厨。一般寻常的大路菜由夏正阳支应,硬菜那还要楚闻道来料理。
好在楚闻道是三班倒,从来没有耽误饭口。只是他要来回奔波,虽然有点累,但能帮夏正阳一家以及方勤一家改善一下家境,心里还是很欣慰的。
再说能够天天与方勤冠冕堂皇地在一起工作,避开了方大生的冷脸与白眼,他很开心,他对自己在厂子里的薪水很满意,并不在意在小吃铺拿多少钱。他一心想的是让待业的方勤在家里过得好一些,免遭方大生的嫌弃。
这一世,邻里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长辈因为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层属问题,相互有些嫌隙,但大家都守着邻里之间的底线,表面还是过得去的。孩子们之间那就更近乎了,差不多跟一家人一样,只是长大了各自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不那么亲密了而已。
所以,正阳小吃铺是夏正阳的家族企业,但说到底更像是相互扶助的邻里企业。
小吃铺的性质是合伙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夏正阳是老板,其余的都是服务员,除了业余大厨楚闻道,还有方勤,有夏家老二夏正国,有柳大奎。楚闻道的小弟楚闻瀚、夏家老三夏正泰、方家老二方慧、柳大奎的娘柳婶,就连夏家的小女儿夏正娇,方家的老三方思,也都有事没事地过来店里帮忙,没有一个计较得失,斤斤计较的。
因此,小吃铺才如此红火。
“这都是大家努力的结果。”
楚闻道想着,二路公共汽车进站了。他想着要给大家做顿好饭,把自己拿手的硬菜都奉献出来,以示自己由衷的谢意。谦让着,挤上了车。
……
此时,正阳小吃店的店堂里。
方勤正垂手站在一张餐桌旁,面带微笑地看着跟前正在埋头吃饭的一个食客。
她穿着修身的碎花棉袄,系着雪白的齐胸围裙,两条乌黑的长辫垂在胸前,双手握在身前,有红似白的俏脸上挂着微笑。
明眸流盼,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嘴角上扬,目不转睛地看着食客。
食客是一个大约40岁的男子,戴一顶蓝色解放帽,身着蓝色的军便装样式的棉袄,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放在两膝之上。
他的面前摆着冷热四盘菜,一个酒壶,一个酒杯。
盘里的菜都已所剩无几。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扭头发现了正在看着他的方勤。
食客皱了皱眉,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方勤依然含笑地望着食客。
食客踌躇地又扭头注意地看着方勤。
方勤一笑。
食客“嗤”了下鼻子,扭过头去,显然有些故意地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而且嘴里还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坐在柜台后面的夏正阳抬头看了看食客,目光落在方勤的身上。
方勤依旧站在那里,面露微笑地看着食客吃着东西。
夏正阳笑笑,摇摇头,又坐下。
正阳小吃店厨房里,柳大奎把洗过的盘子往碗橱里码放着。
旁边的夏正国是夏正阳的弟弟,正在切菜。
他把切好的菜码放在盘子里,朝外面瞥了一眼,有些自语道:“你说这小年过的,该走的不走,该来的呢,他还不来。”
柳大奎码着盘子,扭头看了一眼,“你说谁啊,该走不走?”他说着,显然颇为反感夏正国的话。
夏正国把刀在砧板上“喀喀”剁了几下,朝外面一扬下巴。
柳大奎扶着架子的盘子,伸过头去。看着正在吃东西的食客,和旁边站着的方勤。
他弯腰“噗嗤”一笑,手不由松弛了一下,架上摞着的盘子剧烈地摇晃着。
柳大奎急忙扶住,敛住笑。
夏正国:“你笑什么?”
柳大奎:“方勤姐还真有两下子啊。”
夏正国:“怎么啦?”
柳大奎朝夏正国眨了下眼睛道:“要是你,旁边有个人站着,看着,你吃得下啊?”
夏正国沉吟地道:“那人大概是来出差的,刚下车,饿极了了吧。”
柳大奎:“我看像。这人应该是刚下火车,来出差的。不过,吃的时间也太长了。怕是有胃病吧。”
“有胃病还喝酒?”
“也是。哎,你刚说谁该来不来?不是说我大哥吧?”柳大奎的话更像是责备。
夏正国不经意地说:“不是他是谁啊?”他指指操作台上已经切好的各种菜品,带着嘟囔地说,“这不,就等他了。”
柳大奎有点替楚闻道打抱不平地道:“嗨,你这话可不对了,闻道哥他就要当车间主任了。那开会、学习,还有加班……恐怕以后你们这店也不能光指着他了。”
夏正国纠正道:“是车间副主任。”
柳大奎白了夏正国一眼:“副主任,也是主任呢。”
夏正国气短,转念一想,又不服气地道:“哼。你刚说谁指着你大哥了?”
柳大奎轻巧而不置可否地说:“你跟正阳哥呗。”
夏正国突然有点生气,沉声道:“你这话我不爱听。谁请他了啊?”
柳大奎眉毛一挑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不是正阳哥求我闻道大哥来的吗?”
夏正国好像不乐意了,提高声音递:“谁求他了,还我大哥呢?他还不知道为了谁呢。你小屁孩这道个什么?”
柳大奎“咣当”丢掉菜刀,叉腰瞪眼地喝问夏正国:“你说谁小屁孩呢?”
夏正国挺了下胸脯,瞪着柳大奎:“就说……”
就在这时,就听外面传来“啪”的拍桌子声,紧接着夏正阳在外面喊道:“正国!”
两人立刻停止了争执,挤在传菜的窗口,朝外望去。
头顶头地,早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
店堂里的食客却被夏正阳这喊声震了,送到嘴边的一颗花生米从筷子中间脱落。
他“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的盘子上。
盘子里,除了斑斑点点的盐粒,空空如也。
方勤有些紧张地朝前走了一步,正要说话。
夏正阳抢了过来,笑眯眯地对食客怪笑着道:“同志……”
已经抬起屁股的食客又坐下,一扬手,有些生气地说:“算账!”
方勤走上前来,依旧微笑着报出账单:“四两粮票,五块一毛钱。”
食客扫了桌上的杯盘一眼,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着钱。
夏正阳笑吟吟地解释道:“今天小年,粮票不能少,钱,您就给个整数吧。五块。”
食客白了夏正阳一眼,从几张十块的钞票抽出一张,捏在手里,又翻出四两全国粮票,一起递给方勤。
方勤接过,递给夏正阳。两人朝柜台走去。
食客望着他们俩,高喊道:“开个票。”
方勤和夏正阳同时转过身来,看着食客。
食客一脸坚定的神色,“开发票!”他笃定地伸出食指,在空中摇了摇。
夏正阳有些犹疑地问道:“嗯,开多少?”
食客断然道:“二十。”
夏正阳笑了,摇晃着手里的钱。笑道:“吃饭没那么可丁可卯的。就开二十五块一毛六吧。”
食客嘴角扯动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夏正阳,没有言语。
夏正阳一笑,朝柜台走去。
方勤趴在柜台上,看着夏正阳写完发票,接过来,走向食客。
食客接过方勤递过来的发票和找的钱,折好,装进兜里,诡秘地一笑,转身朝店外走去。
方勤跟在侧后,穿过院子,走到 正阳小吃店门口,微微弯了一下腰。
“谢谢,您慢走。”
食客没有回头,朝后扬了下手,继续走着。
方勤直起身,目光越过食客,朝巷子头上望去。
空荡荡的巷口,不时有人车横过。
方勤收回目光,垂首伫立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两盏分别写着“正”和“阳”字的灯笼,会意地一笑,转身走进店里。
几个行人走过,看似漫不经心地瞟着小吃店。
片刻,方勤搬着把凳子出来。她仰头看了看灯笼,把凳子放在灯笼下,然后站上去,拆除上面绑着灯笼的绳子。
夏正阳在柜台边上看到方勤的作为,连忙喊道:“小心点,方勤。等会儿我来弄。”
“没事,我行的。”
方勤话音未落,楚闻道奔进巷子,猛地抬头,一惊。
站在凳子上的方勤正踮起脚尖,努力地解着灯笼上绑着的绳子。
凳子有些摇晃地朝一边倾斜着。
楚闻道猛地朝方勤冲过去。
夏正阳也冲出店门,惊异地喊道:“方勤,小心!”
方勤一惊,摇晃着朝脚下看去,不由顿下脚去。
凳子有些剧烈地摇晃起来。
楚闻道猛跑几步,朝方勤扑过去。
方勤在凳子上摇摇欲坠。
她努力地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紧张地闭上了眼。
楚闻道急忙伸出双手。
凳子翻倒,方勤跌落,头恰巧落在楚闻道的胳膊上。
方勤睁开眼,望着楚闻道,愣了一下。
夏正阳抢出门来,蹲下。
夏正阳急切地问道:“没事吧,方勤?摔着没有啊?!”
方勤鼐然,急忙起身,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笑笑吟吟地。
“我,我没事的。穿得厚,没,没摔着。”
楚闻道和夏正阳同时站起来,盯着方勤看了一会儿,又相互看着。
楚闻道语调温厚,但还是带着些责备地说:“怎么能让她干这个呢?”
夏正阳解释地说:“谁知道啊,她自己要干的。”
楚闻道无语,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悬挂着的灯笼。然后拿过翻倒的凳子,放稳,站了上去。
夏正阳看了看方勤,又抬头望着正要解灯笼的楚闻道,不无担忧地道:“闻道你也小心点儿。”他转身对方勤温婉地说道:“进去吧。这儿没你的事情了。”
方勤没有动,只是看着解着灯笼的楚闻道。
“我没事,真的。你忙你的去吧。”
夏正阳看了一眼方勤,又看看凳子上的楚闻道,用手扇风了下从门楣上落下的灰尘,眨巴着眼睛说:“当心点儿,闻道哥。交给你了啊,我还有点账没有算完。”
楚闻道麻利地系着灯笼,一边说道:“没事的。”
夏正阳对方勤笑笑,径自进店。
方勤对夏正阳点点头,仰头望着楚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