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鱼文学《那个叫K的男人》第3章 你没机会了/胖警长
你没机会了。
他听过话，确实如此。什么时候呢？他找寻不到。大概又是下雨之前的时候吧，可真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他盯着眼前的杰，大个子，却长了一个小脑袋，五官实属轻描淡写，不得不说很滑稽。所有人都觉得他没本事，但唐心里清楚一句话，那也是他在这世上得以如鱼得水三十五年的要诀——对每个人保持敬意，每个人都有让他们在这世界上安身立命的东西，当然，这句话和很多话一样有个更简洁明了的说法——永远别把人当傻子！就比如杰能连续17年连任绝非巧合。
我知道。唐确实知道。
你是人才，兄弟，咱们两个不是他妈的什么死敌，虽然在政见上看起来确实是这样。但是呢，额，兄弟，我比你多吃几年饭，在从政这条路上确实比你多走了一段路。要我说的话，兄弟，你就是年轻版的我，哎，你懂吧？
什么意思？
兄弟，我不是傻子。
我知道。
你别插话，兄弟，我就问你一句，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吗？
你指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连任这么多年不？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一大堆的，我就给你说一句话，兄弟，原因就是我的理念。
狗屁的理念！他脑海的角落里莫名其妙浮现出一个叫马孔多的村庄，世界上有这个村庄么？或者曾经的世界？他知道一个男人冒雨去书店买一本《1984》，但从店员那遗憾得知没货，但男人和店员所不知道的是——再也没货了。而逐渐的，百科词条里也没了这本书的踪影，再逐渐的，《1984》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黯淡，最后，世界再也不存在《1984》，从来没存在过。而事实上，在这十七年中近乎所有关于旧世界的影像和书籍都在以此种方式沉睡于黑水之下。
而那些关于过去的回忆亦随着这些载体的消逝而湮灭——人的记忆是最靠不住事的，特别是加上了别有用心的宣传后：曼德拉效应的提出。唐不知道这个词是早已有之亦或是新近提出——讽刺的是他已经不知道曼德拉是谁了，但在并不遥远的四年前，每当人们在网上发出诸如我记得是有这首歌的啊的疑问而收到一堆肯定的回应时，就会有更大一堆的回应涌入：你们都记错了，从来没有这首歌，这是“曼德拉效应”。
更为讽刺的是：在助手近两年的记录里，曼德拉效应一词只出现过四次，不是弃用，而是不再需要。而这四年究竟有多少关于过去的事物不复存在？多的数不清。
而这一切努力，只是为了让人们忘记曾经有着梦与回忆的美好世界；只是让人们相信——这座下着永不停歇的雨的黑色的钢铁大陆自亘古以来便是人类安居乐业的家园，听起来似乎不坏。
兄弟，希望这个词在现在的局面是一个最恐怖的词，除了逼疯人，没有用处。
这雨会一直下么？你觉得？
杰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大前提错了，后面也没有继续论证的必要了。唐想起这句话，但他已经忘了是谁说的了。
兄弟，我觉得咱们不在一个频道，没什么说下去的必要了已经。
嗯，哦。
杰此时不仅是难以置信，而是有些愠怒——不光是这敷衍的回应，更是唐那呆滞的目光，再明显不过，他的思绪已经飘到其他地方了。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种情况在这最讲求所谓“政治”场景按理说是不可能有的。
那不劳烦您和我这个傻子说话了，您请回吧。
好。助手在旁边有些坐立难安，但唐一脸无所谓。
不送。
雨还在下。他可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啊，这吊人，不过没关系，他早就没机会了。算啦，等秋后算账吧。
他们到了楼下，停着唐的轿车。
走着回去吧，我有一点事要慢慢想想。
好。助手打开伞，陪在他的身边。唐不算矮，但助手的个头和他一样高了，就这样她还总说自己年纪上来了整个人都缩水了呢。他扭过头，看到了那双与他平齐的眼睛，纵使历经长为三十六年的岁月，依旧光彩夺目，眼角若隐若现的鱼尾纹也未能有损这美分毫。在那场灾难之前，她在干什么呢？那时她也不过十九岁而已，在上大学吗？应该是。真是可怜了她那帮同班毛头小子，不知有多少人为让她瞟自己一眼而夜不能寐呢？
怎么了，先生？
没什么，突然想到了一点乱七八糟的事情。
注意脚下，先生。
好的。
他们走在街上，看着人来人往，但感受不到丝毫热闹，雨水卷着一个塑料袋在下水道口打旋。这是一座死城，一片充斥死寂的大陆，举目所致，唯有阴冷与绝望。人们失去了曾经的生长着花与绿树的土地，而为了所谓“安定”，他们的连梦与回忆的权利也失去了。
“本市市民的抑郁率继夸张的百分之二十三后又提高了三个百分点，医疗和护理资源持续吃紧，其治疗与护理环节是否也通过仿生人代劳而减缓医护资源吃紧问题?”街边电屏幕专营店用以展示的尺寸大的夸张的最新款通过所谓高品质音响宣扬着不容争辩的事实。一个街头巡逻的仿生人向唐致意，他太阳穴上的蓝色光环在雨中幽幽闪耀——这表明他此刻情绪稳定，状态正佳。他回了个礼，煞有介事。看到这最新科技的结晶，他内心涌出无限赞叹与一丝欣慰——他曾经参与了“智云计划”的实施。可惜真正设计“智云”的雏形的人早已与曾经的大陆相伴沉睡于黑水之下，嘴里插着一把剪刀，剪刀把直抵牙齿，刀尖从眼眶钻出。令人不禁困惑：何种仇恨才能驱使人作出此等暴行？
他叹了口气，深深地。
助手看了他一眼。
打辆车，去医院。
看道格吗？
算了，先回家。
RAO呼哧呼哧爬上楼，女儿总说他需要减肥了。
早过了靠身材吸引女孩子的时候啦！你给我找个一身肌肉的女婿就行！他总说。
岁月不饶人啊，他总是感叹。十七年的漫长岁月夺走了他曾经近乎愚蠢的热情，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祝福者”，藏在城市的角落里默默无闻数年，然后冒出来，在最繁华的商场用那永不熄灭之火把所有人烧成焦炭——光是清点死者数量就花了三天，“当我想挪动受害者的时候，他们在我的手上碎掉了。”唐在发布会上这样说。死了十四个同事，有两个还不到二十岁。让他在昏迷了十七个日夜，身上不断渗出的组织液让十七条床单上印着十七个人形。与此相比，可怖丑陋的疤痕实在不算什么。
自杀率越来越高，最离谱的一个月里，他亲手为四个年轻人收尸。犯罪率可是低啦，得说多亏了那帮仿生人——虽然他不知道它们到底能不能算得上“人”，刚开始，当他每想起此事，胸口总有些堵，喘不上气。是有一点不甘心吧？他总问自己。可之后每每看到仿生人与那些疯子绞肉的时候，他总是感到无比庆幸——面对那些的不是自己。他有点上年纪了，真的。
他变懒了，除非像是收尸这种不适合年轻人去干的活，其余基本推掉。最近他睡得不好，总做噩梦——有关自己惨死的梦，一遍一遍地做。这让他每日睡前如赴刑场，早晨起床头痛欲裂。
他可不能死，他还没看到女儿出嫁呢。
他坐上椅子，收拾了乱糟糟的桌面。按下签到铃，宣告着一天工作的开始。
我看看……他嘀咕着。拿出了岗表，他负责的是东区，自然要负责保护仰星——大选候补。虽然这个候补十七年来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竞选期间竞人有一者意外死亡的情景可实在不多见，但还是要认真负责。“智云”之父，哪怕不能当最高领导人其价值也非同小可。人手很紧张，特别是其宅邸西南方向长达五百的巡逻路线只有一个岗哨。但没办法，城区治安也要狠抓——大选期间要是哪里出点岔子可会让他脸上挂不住。况且还有好几个仿生人就在宅邸附近和内部日夜不休守着呢，没关系的。
没其他事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很太平——整个城市的治安机构都在相互协作高效高负荷运转，“智云”也帮了大忙。只是这种强度实在让人遭不住，特别是他最近睡得很差。
但这种状态也持续不了多久了，选举快要结束了，结果已经是定数。他开始着手准备讲座，以智云系统下仿生人与人类协同为主题，向那些年轻人揭示未来所趋。
要是那时候有智云就好了，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498个。他暗自思肘。
昂也不会变成这样了。好小伙子啊！一下就垮掉了，不是见过那人间炼狱的原因还能是什么呢？体能优秀，办事利索，胆大心细，RAO总能找到词夸他。
昂把二十六个人从地府里拉了回来，毫无疑问收到嘉奖，被媒体报道，受到整个社会的褒扬。可那孩子那段时间已经不对劲了，他看出来了。
而如今那个瑟缩在角落的瘦骨嶙峋的幽灵，毫无规律便头疼难忍，甚至想一死了之。每每看见他，其惋惜之情无以言说。
胖警官叹了口气。